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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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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述

回到永樂宮後,趁妍兒去看晚膳備好沒有,姜禾問了我一句話:“娘娘是真心喜歡皇上麽?”

我淡然擡眼,卻見她低著頭,神情恍惚,似在自言自語,半晌方與我對視。

我直直望進她眼裏:“本宮不是沒給過你機會。”

姜禾突然就跪了下去:“奴婢失言,望娘娘恕罪。”

我神色不變道:“本宮深愛皇上,可愛與不愛,不是靠說的。”

姜禾似是松了口氣:“奴婢明白了,謝娘娘指點。”

我正要命她起來,卻不想小薛子著急忙慌地趕來道:“娘娘,不好了!兩位太後皆派人到恪勤殿求請皇上恩準太後移居奉先殿後邊的映柳齋,還…還說今後不許人打擾,連皇上的請安也免了。”

她倆這是鬧著要出家啊!

我蹙眉道:“皇上準了?”

小薛子偷瞄一旁跪著的姜禾一眼,又忙向我道:“皇上尚未明言,但聽聞兩位太後態度堅決,皇上便是不準也得準了。”

我大步流星向外走去:“隨本宮去恪勤殿。”

妍兒正巧回來聽見我這句話,忙勸道:“天色已晚,晚膳也已備好,娘娘不如明日再去。”

我置若罔聞,一步不停地去到恪勤殿。反正離得近,不消多時便到了。

閔公公上回同我掏心掏肺地說了不少話,而今再見我卻跟以往無甚分別,仿佛那時候跪在我床前涕泗橫流、以淚洗面的不是他。

“娘娘怎麽這時候來了?”他恭敬問道。

我停在西暖閣外:“皇上可在裏邊?”

得到他肯定的答覆後,我二話不說走了進去,只是在踏入西暖閣的一瞬間,我竟感到一陣陣悲涼,一陣陣孤清冰寒。如此富麗堂皇、四季和暖之地,我怎會如同置身雪窟一般。

我遙遙望著周赴,緩步向他走近,他眼眶泛紅,飽含心酸地向我道:“樂兒,兩位母後都不要朕了。”

一瞬間我竟覺得他還是那個默默留在學堂無處可去的孩子,可笑我起初還鄙夷他是個書呆子,整日裏就只知道念書,後來才明白他連個能安靜待會兒的地方都沒有。

而今他也並非哪兒都能去,生於皇宮長於皇宮,亦將終老於皇宮,一輩子困在這座四方城裏何嘗不是一種悲哀。何況宮裏這麽多人,卻有幾個真心待他?

我一時語塞,竟尋不出寬慰之語,只是心中沈痛,淚盈於眶。

周赴落了淚,卻是一笑道:“生者不能盡孝,逝者也不知能否安息,朕這個皇帝當的,可真沒意思。既然兩位母後都不想再見到朕,要躲朕躲得遠遠的,便成全她們也罷。”說著便在案上鋪開的一封聖旨上按下璽印。

“皇上…”我驚惶地喊了一聲。

周赴親手合攏聖旨,而後便一動不動,像是失了魂。

我挪近了些,摟住了他:“皇上,你還有我。”

周赴在我懷裏靜默片刻,繼而無波無瀾道:“朕已將湘楚之地賜給裕王,過些日子他便要去屬地任職。”

周勉果真又要走了。

我道:“皇上用意固然是好,但再過兩月便是除夕,不若等開春再為裕王送行。”

周赴看了看我:“是裕王主動請旨離京,非朕之意。”

我頓時感到不大對勁,瞧他這語氣神態,難道他竟以為我不舍得周勉?

我惶惶然倒退一步,周赴卻神色黯然地低著頭,甚而展開了一封奏折,裝模作樣地批閱起來。我怔怔地盯著他,心仿佛沈到谷底,先前泛濫的情意頃刻間蕩然無存。

我知道他根本看不進去,可我卻也不想待在這裏:“皇上政務繁忙,臣妾便不在旁打擾了,臣妾告退。”我匆匆離去,走出幾步回頭對姜禾道,“你留下伺候皇上。”

姜禾大驚失色,我不等她下跪推辭,已快步走遠。

她在我身後喊了一聲:“娘娘…”

我走出恪勤殿,遙望夜空駐足片刻,而後一步不停地回了永樂宮。夜色如墨,晚風寒涼徹骨,我竟不知,天已冷到這個程度。

所以我一向不愛聽甜言蜜語,話說得再動聽,遇事便翻臉,誰受得了?

是夜我輾轉難眠,幾乎沒怎麽合眼生生熬到天亮。

妍兒邊伺候我梳洗,邊同我道:“娘娘今日怎麽醒得這麽早,瞧著無精打采的,可是為著昨夜留姜禾於恪勤殿內伺候皇上之事?娘娘若是不情願,又何必如此。”

我沒有回應,心裏卻在想姜禾怎麽還沒回來,皇上這時應該去上朝了,難道皇上想多留她幾日,還是說就要封她為婕妤了?

小薛子恰是時候地趕來向我稟告:“姜禾成了皇上的禦前宮女,便不再回永樂宮了。”

我面無表情道:“本宮知道了,你下去吧。”

小薛子便就退下。

我看著銅鏡裏的自己,確是神情憔悴,氣血虧虛,眼尾還生出些細紋來,顯得有些蒼老。可我才二十六歲,縱然一日比一日心累,也談不上年華老去。

我突然想到已年過六旬的父親,突然很想回蘭府看看。加之昨日夏容瑄的話回蕩在我心頭,我雖裝得鎮定自若,實則很是介懷。於是我對妍兒道:“你去恪勤殿外等著,等皇上下朝,請皇上恩準本宮回蘭府探望雙親。”

妍兒面露難色:“娘娘怎麽突然想回蘭府了?”

我瞄她一眼:“無需多問,照本宮說的去做。”

妍兒只得應了聲是,領命而去。

隨後,我親自到耳房去了一趟。歆兒雖仍腿腳不便,但基本的行走已沒多大問題。我關心了一下她的傷情,再道:“本宮今日要回蘭府看望,你可要隨本宮一道去?”

歆兒訝然道:“娘娘要回蘭府?皇上同意了?”

我道:“本宮只問你去還是不去?”

歆兒忙道:“奴婢雖行動不便,但一定會盡心伺候好娘娘。”

我神色不變道:“那便收拾收拾東西吧,無需你親自動手,你在旁指揮他人便可。”

等到妍兒回來,歆兒已備好馬車,捎帶了些珍稀藥材和古董字畫,隨時可以出發。

果不出我所料,周赴準了。妍兒卻很意外,她自己辦成的事自己都不敢信。我命她留守永樂宮,帶歆兒出了宮。

妍兒的目光追隨著我,直到我登上馬車,我知道她心裏不痛快,但我也知道她不會怪我。從前那個天真歡脫的妍兒不會怪我,如今這個聽話懂事的妍兒更不會怪我。這一些些的差別對待,本就沒什麽可計較。

馬車在宮內不能疾馳,我聽著車軲轆碾壓板磚的聲音回顧過往,心裏萬分感慨。

也許我終究不屬於這裏。

將至城門口時,我遙遙望見那座高塔,以前叫做鴻鵠塔,後被周赴改為雁歸樓。記得他提出此議時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對,哪有把鴻鵠改成大雁的,格局頓時小了不是一星半點。

但周赴堅持要改,誰也說不動他,後來也沒人敢說,這座紫禁城裏最高的一座塔樓,便成了雁歸樓,蘊有一種等待的意味。

可惜物是人非,經過很長很長時間等來的,早已不是記憶裏的人。

我此行十分低調,盡量避免麻煩。本以為蘭府已大不如前,門庭冷落也便罷了,伺候的人不周到,用物短缺等都可以想見。

若真如夏容瑄所說,整座蘭府形同囚獄,府內之人皆如坐牢一般,我簡直不敢想父親而今會是怎樣一副精神面貌。原本父親就傷痕累累,痼疾難愈,若還要日夜受到監視和他人的異樣眼光,豈非苦不堪言?

那麽我便是不孝之至。

可當我見到父親時,竟意外發現他面上多了些許祥和,就像一個正在安享晚年的老人,日子仿佛並不難過。

我登時淚眼婆娑,跪在他跟前:“爹。”

父親面沈如水:“皇後娘娘豈可對草民行此大禮,草民擔當不起。”

時隔多年再見,父親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仍是如此生硬,他好像不想看到我。

蘇嫻雅忙扶我起來:“皇後娘娘大駕光臨,事先怎不派人傳個話?我們也好提前去門外相迎,便不至於如此失禮。”

我心頭哽咽,拿帕子抹了淚:“無需拘禮,本宮得了皇上恩準回母家,以敘舊為主,其餘皆是次要。”

從門外到屋內,蘭府幾乎沒怎麽變,一如既往的大氣恢宏,美輪美奐。若不是父親已被削爵革職多年,我幾乎都要以為蘭府還是那個高不可攀的寧國公府了。

可父親對我仍很疏遠,就像我幼年時那樣,和我說不上幾句話,可他卻對我那同父異母的親弟弟蘭述卻十分親近。

難道他竟重兒輕女?

我看到蘭述大老遠看到父親便高喊一聲:“爹爹!”直沖沖地撞在他身上,抱住他轉頭望向我,稚生生地問:“這是誰呀?”

父親臉上沒有半分不悅,反而摟了摟他順道摸了摸他腦袋。盡管只是尋常舉動,可蘭述一出現,父親便不再如冰山一般了,眉梢眼角皆有些松動。想來若不是有我在,父親會更慈眉善目些,同蘭述更加親昵。

倒是我妨礙了他倆。

蘇嫻雅急忙把蘭述拉開:“快拜見皇後娘娘,也是你的親姐姐。”

“姐姐?”蘭述玉雕出來的臉上寫滿天真,“我怎麽從來沒見過?”竟還不怕生地走向我,“但娘親提過,述兒記得。”

他在我跟前睜著一雙圓圓的大眼睛,仰臉望著我道:“原來你就是述兒的姐姐,述兒以後知道了。”

不等蘇嫻雅再出聲提醒,蘭述已彎下腰,故作老成道:“草民拜見皇後娘娘,皇後娘娘萬福。”

這句話必是蘇嫻雅教給他的,這般做派想必也是,他五官結合了父親和蘇嫻雅的所有優點,濃眉大眼,挺鼻薄唇,只因年紀還小而顯得頗為圓潤可愛。若是長成,必定是個和周勉一般風華無雙的公子。

歆兒見我發起了呆,遲遲沒吭聲,為緩解尷尬而代我道:“小公子請起。”

蘭述倒是個會看人臉色的,見我神情呆滯便自覺退回蘇嫻雅身邊。

我對父親道:“父親的腿疾好全了麽?”

方才蘭述那麽不管不顧地撞上去,我真擔心傷著父親,幸而父親安然無恙。

父親道:“草民無礙,娘娘不必掛懷。”

我幹杵著不動,不知作何表情,心中一片冰涼,縱使我過去做了許多錯事,縱使我毫無成就,縱使我沒有半點長處值得父親驕傲,我也不堪忍受這般的差別對待。

為什麽…

要這樣傷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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